今年五月份，《胡丽叶塔》在戛纳电影节首映，它是阿莫多瓦的第20部电影，改编自诺奖得主门罗《逃离》中的三个短篇。



门罗的这本小说集，写的是无声的情感冲突、人间疏离，以放大但不失真的细腻，观照琐碎日常里人的孤独。

对阿莫多瓦来说，这是熟门熟路的事，一直以来，他的电影都在做着类似的表达，虽然题材古怪离奇，但骨子里关注的，还是人的情感需求。



人在好端端的日子里，为何难过？明明是亲人，又为何拒绝相见？为了让他高兴，到底是撒谎还是说实话？

阿莫多瓦进入流离失所的心灵，挖出故事，用西班牙火热的情绪、多彩的画笔，将一个个寻常市民，变得形神饱满。

因之而成的一部部佳作，也给了他无可计量的回报，最为影迷熟悉的《关于我母亲的一切》，在奥斯卡与戛纳，均斩获至高荣誉。



此外，《回归》《不良教育》《对她说》《破碎拥抱》等被影迷津津乐道的作品，更是以独立又好玩儿、体贴但深刻的劲儿，使他超越学院与协会，享受到来自民间的认可。



确实，像他这样，新作甫一问世，便引得朝野争相讨论的导演，屈指可数。

今天，我们就来看看这部《胡丽叶塔》，看阿莫多瓦在自己67岁的时候，还能否惊艳世界。



胡丽叶塔是电影主人公的名字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，居住在马德里。

她住得很好，房子漂亮，内部装饰也颇有味道：

大幅的卢西安.弗洛伊德自画像；



整面墙红得隆重，配上极简的表盘；



模样可爱的黑色海报。

如此种种，都说明胡丽叶塔受过良好教育，有着极佳审美。当然，她也一定有丰富敏感的内心，笃定的个人主见。


果然，计划了大半年，本打算和男友搬离马德里的她，突然之间改变了打算，男友也无能为力。

为什么？

她在街上遇到了女儿小时候的挚友，听她说起女儿结婚了，有三个孩子。


这消息一下子击溃了胡丽叶塔，让她再也无法决绝地离开马德里。

为和女儿相见，她已经等了12年，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日子。

于是搬离现在的住处，住进女儿离开前的房子，期待在这个女儿唯一记得的地址，收到她的来信。


真是希望渺茫啊。

胡丽叶塔伤心难遏，开始以给女儿写信的方式记日记，由此，我们知道了逃离背后的故事。


一次旅行途中，年轻的胡丽叶塔，遇见了后来的老公。他当时也有妻子，但是个植物人，已经好几年了。



当天晚上，两人在火车上痛痛快快地做了一场——阿莫多瓦的镜头下，这一段极美。

后来，男人的老婆去世，给胡丽叶塔写了封信，她便直接送上门。就这样，胡丽叶塔怀了孩子，两人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。

他们都很爱对方，很炽烈，但男人就是男人，一趁她不在家，就和艺术家朋友乱搞。


胡丽叶塔当然生气，趁着女儿去夏令营的当儿，跟老公摊牌。两人毫无吵架的样子，平静地说了几句后，她去散步，他去打渔。

这个时候，整个故事最大的转折出现。

因为暴风雨，男人打渔的时候死了。



胡丽叶塔非常伤心，常常跟女儿讲述自己的愧疚，这么一来，搞得女儿也很有压力，本来就觉得自己当时在玩乐，结果父亲死了，心里难受，现在彻底变成自责了。

后来还跑去跟艺术家聊天，得出结论：父亲的死，怪我、怪你、怪妈妈。


为了摆脱这种罪恶感，摆脱妈妈常年带给自己的压力，女儿在成年后，抓住离家的机会，再也没回来，一去十二年。

看到这里，只有深深同情下的苦笑。


众所周知，阿莫多瓦的作品，极度关注女性，对她们在这个世界上的遭际，抱着极大的同情，并尽其可能去理解。

这本是一件好事，因为女性的丰富，常常被世界忽略，女性的难过，也常常被认为是夸大。

所以，一个男导演，深入女性，进行新鲜解读，是天大的好事。



但就《胡丽叶塔》来看，这不是解读，是胡说。

首先，胡丽叶塔不是真正的艺术家或疯子，有任性胡为的特权。

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，有正常的理智与判断力。



在这个前提下，她无法因为丈夫被暴风雨弄死，就自责成那样，同时，不该不能也不会，给女儿那么大的压力。



其次，女儿逃离，还是会每年在生日时，给家里寄一张贺卡，只是后来胡丽叶塔因为搬家，再收不到罢了。

对一个日日挂念女儿的母亲来说，在当时已经用上了手机的通讯条件下，最自然的做法，不是去找吗？又怎么可能一无所获，干等十二年？


最后，女儿也不是傻子啊——小时候怪罪自己吧，能够理解，想来谁在小时候都会有类似的“胡乱归因”的体验。

长大了，读书了，涨知识了，还是对自己那般谴责，是为啥呢？况且母亲当年也只是自责，并没有怪你嘛。

就因为这个，要十二年来与母亲不说一句话？



这一切，让这个情感追踪的电影，从核心上倒下了，且一点儿也站不起来。

虽然从事实层面上，此类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，但导演的义务，不就是解释给大伙儿，它为什么发生吗？

很可惜，阿莫多瓦没这么做。



不要怀疑，这一定不是能力问题——他是阿莫多瓦呀！

那可能的原因是什么呢？

第一想到的，这是地方性经验。

西班牙，一个充满热情与爱欲的地方，一个诞生了达利、毕加索、高迪的地方，人人都像艺术家一样，感性基因过强，理智常常缺席。


但又第一时间推翻了这种看法。毕竟对阿莫多瓦来说，将地方性经验的题材，处理得人人可感，已经是手到擒拿的事。

若真是呈现了一家子极度感性的人，故事将打动不了任何人，毫无意义。


这样一来，便只有一种可能：阿莫多瓦老了，老得厉害。

一个人上了年纪，才会极度沉迷于情感谱系的既往、迎来，因为会深刻感受到人的孤独，感受到人与人沟通、理解的不易，同时有丰富的经验，能看清亲人、朋友间的误会与伤害，知道一切爱恨的来龙去脉。


对情感游戏熟稔于胸的结果，是解读更为艰巨和微妙的感受，向莫名其妙宣战。

如此一来，便有了对这场12年逃离的剖析，它太难得。

只是阿莫多瓦过于迷恋它的稀有性，以致忘记了它该合理。


除此以外，阿莫多瓦优秀的地方，一如既往地好。

铁路边奔跑的鹿，毛巾卷起后苍老的脸，是情节设置上的妙笔；



海边漂亮的礁石；



天空翻滚的云；



各种艳丽又合宜的色彩；



是摄影与装置上的过人之处；

加之独特又熨帖的背景音乐，一路看下来，赏心悦目。

在电影的结尾，女儿给妈妈写信:失去孩子后，我终于明白你当年的痛苦。

——这才是阿莫多瓦拍摄《胡丽叶塔》的原因，爱是流动的河，你得游过我的悲伤，才能理解，才会爱。